这篇总结很长，但我不会标注出 “阅读本篇所需要的时长” 。今年我越发意识到，当我的眼睛盯着分秒针，我就会被困在指针里，没法去到任何地方。
看到这篇总结的朋友，我衷心祝愿你在新的一年里有更多 “忘了现在是几点” 的美妙时刻。
……简化的代价就是失真。如果我们不能全部记住，起码也要了解一点我们所遗忘的东西。如果我们愿意的话，全部忘掉也没关系，享受轻装上阵的便利亦无不可；但一种与爱无异的深刻直觉提醒着我们，效率的代价就是空虚。
——克莱夫·詹姆斯《文化失忆》
年初的目标达到了吗？
2022 年初，我被问到 “今年的头三个目标是什么” 的时候，写下来的是：
1）“立业” ，在坚实做事的同时保住生计；
2）“创造” ，创造文字、创造体验、创造关系；
3）“疗愈” ，持续地成为更自洽的人。
年末回顾，我发现我在这三个维度上超乎预料地对自己满意。同时我也知道，这三件事都是如同西西弗斯推动巨石一般，我会循环往复地为之痛苦、为之努力、为之振奋的事。对未来我并没有停止忧虑，可是我很期待。
一年里做了哪些事？
心理咨询的受训和实习
在读完硕士项目并决定近几年都不会再回大学以后，我开始积极准备心理咨询的执业。于是我从 2021 年秋天起接受两年制的心理咨询培训，到 2022 年底已经完成了三阶段培训中的两阶课程，并开始积累实习时长。
这一年的学习和实践中，有很多惊喜，也有瓶颈期。比起学到的理论、技术，让我印象更深刻的还是 “人” 的部分：我接触到了几位非常好的老师，也遇到了未来能够并肩同行的同行（哈！）——这不意味着我们总是同意彼此的想法，而更多意味着我们相信彼此的助人态度，也能够为彼此塑造抱持的场域。
同时，我也遇到过让我很生气、很难理解的人。这些际遇提醒我两件事：首先，我永远有自己的盲区、刻板印象、狭隘和无知的部分；第二，总会有有抱着我无法认同的动机和认知进入心理咨询行业的人。但我并不因此而觉得 “行业没救了” ，只是更加相信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
接受培训的同期，我也花了差不多整整一年的时间接受心理咨询。
在行业术语中，心理咨询师自己接受心理咨询被称为 “个人体验” ，意思是咨询师也要尝试成为来访者。在这个过程中，咨询师要处理个人议题——每个人都有打结的、“不通” 的部分，而作为心理咨询师，一定会在职业生涯的许多时刻被触发这些部分；同时， “个人体验” 也是坐在来访者的位置上，更切身地理解咨询是如何产生作用的，理解关系的建立、流派技术的使用等。
不过，2021 年夏天我决定找个咨询师，原因纯粹是像洛莉·戈特莉布那本畅销书的书名所说，我觉得我该 “找个人聊聊” 。（《也许你该找个人聊聊》确实写得很好，坦诚且引人入胜；对心理咨询感兴趣的话，这本书不容错过。）我当时惶惑且焦虑，这背后的原因盘根错节，由久远的历史和新近的伤痛编织成网。会选中我的咨询师，多少也是因为她在个人页面上写了一段话，大意是：问题很多时候是彼此勾连的。坐在咨询室里，果真那些盘根错节的问题都被呈现出来，而我和咨询师每周花 50 分钟，慢慢将它们梳理清楚。
到了 2022 年夏天，我开始考虑结束这一段咨询。如果继续咨询下去，我确信我还会继续成长；不过，即使我的咨询师收费不高，累计起来也是不小的费用。（这也让我思考，要如何建立每个人都付得起的精神健康服务体系？将来我在其中能够起到什么作用？）
另外，打算结束也是因为，我没有那么需要 “变好” 了，而我对于 “消除焦虑” 这件事的执念可能在阻碍我好好过我的生活。我意识到我的很多焦虑本来就是健康的，是应对环境威胁的合理反应，是我身体的警报系统运作良好的体现。
我很感谢我的咨询师：和她工作的一年里，我的状态大为好转，从车灯前吓僵住的鹿变成能够奔跑的马。但 “结束” 这件事对我也意义重大。它首先意味着，我从前那种强迫性的 “自我改善” 不再能够束缚我，我终于真正开始认可，我是好的，我是足够的。
这次结束也是我很久以来第一次主动在关系中说出，我觉得可以结束了，我现在要离开你了。我在咨询室里谈起过，我不擅长主动提出离开。当我要离开的时候——无论是一个地方、一份工作、还是一段关系——我差不多总能找到外部的理由，一些无法改变的 “不可抗力” 。我真的舍不得离开你们！但没办法，我必须要走。实际上，离开的时候，我经常松一口气：还好有 “不可抗力” ，我才成功逃出来了！
所以，说出 “我不想再继续了” ，也是让我很高兴的突破。
空间运营
今年主持活动的次数不多。放了几部电影（圣诞节当天放了 Rent ，满足了我的小心愿），做了一个 7 期的 “记忆/遗忘” 共学系列，在内部培训上也尝试了一些新的活动类型。除此之外，花更多时间做支持日常运营的工作，以及思考、推动机构流程体系的建立。
这一年在空间里有许多难以言喻的时刻，痛苦忧虑可能多于快乐满足，不能尽述。但是我并没有被消磨。我从每一个踩过的坑里博得难以预料的转机，也喜欢在此间我锻造出的新的自己。有携手共同创造出每日的小小奇迹的伙伴，有因为我们营造的场域才能够发生的相遇，所以我还是不断地感到，好值得。
教育相关工作
根据每个月合作机构发给我的课时记录，今年我上了 132.5 小时的心理学课。
同一门课上了几年，光讲讲课已经不是什么难事，备课的工作量也比一开始减轻不少。不过教学是一项总能优化的工作。今年的遗留问题有：
1）如果某一个知识点几乎所有学生都感到记忆很困难，有什么新的方式来讲解它吗？
2）网课——并且多数情况下是一对一网课——的形式使得许多传统课堂上可以进行的互动、小组活动无法进行，那么有什么办法在课堂中加入更多主动学习的部分呢？
另外，教了几年，我也想把讲课的内容沉淀一些下来。心理学研究的许多现象、理论、研究等本来就很贴近生活，同时我也苦恼课本上的内容总是会比最新研究落后许多，总觉得在教过时的东西。2023 年，我想整理一些课本内容出来，把它们和相关领域的最新研究结合，做一系列的主题小文章。这个过程也许也能为我未来的教学提供启发。
2022 年，我手上一份长程的升学指导工作也接近尾声。由于留学相关的工作不是我的职业理想，所以没有主动去拓展这方面的业务。不过前两年刚好有以前就认识的学生经引荐来找我做升学指导，就接受下来。
到了年底，学生的申请季也快告一段落，像陪着她完成了一次长跑。在此过程中，我最喜欢的，还是我们面对面坐着谈话的时刻。青少年的成长何其迅速，每一次谈话都有全新的想法、方向、计划蹦出来——如同《侧耳倾听》中的爷爷所说，是 “粗犷，直率，而且不够完美……刚刚出土、没有磨好的原石”。
阅读和写作
2022 年读了 49 本书，不久前也专门写了一篇年度读书总结。
我每年都会给自己建一个叫做 “50 本书挑战” 的 Excel 文档，记录我一年里读完的书；不过，自从某一年挑战成功以后，我对这个挑战的执念已经不那么强了。
仍旧每年要开启 “50 本书挑战” ，一是仍希望督促自己读更长、完整性和复杂性更强的内容，二是我发现这个记录也像我每个季节的 “状态温度计” ：读得多的月份，或许因为急迫和饥饿；读得少的月份，或许因为忙碌和疲惫。
写作方面，2022 年重拾写博客的习惯。今年在博客上写了项目总结 1 篇，读书笔记 3 篇，月度读书记录 6 篇，随笔 7 篇，专业学习笔记 1 篇。我也一如既往，在自己的笔记、日记中零零散散写了许多片段式的随想。
对写作这件事，今年有了新的体悟，放在 “年度关键词” 一节里去讲。
记笔记与建立知识系统
2022 年，我又花了许多功夫探索建立个人知识库的工具和方法论。总结下来，今年有两次转变让我印象深刻：一是脱离效率的魔咒，二是拥抱网状的知识结构。
1. 脱离效率的魔咒
年初我一直在拍纸簿（notepad）上写东西。拍纸簿的好处是即写即撕，写了任务清单，做完一条划掉一条，一张写完划完了，就把这张纸撕掉，心理上也特别有一种完成感。
不过，可能是因为经过了一个动荡不安的夏天，这种记事法逐渐无法满足我的需求。并不是所有写完的页面都能直接被撕掉，也有我记录下来、我认为重要的内容。我尝试把纸面上记下来的内容归入电子文档，但费时费力，拖延久了我就想不起来。另外，我也不再享受 “即写即扔” 的效率感；我想要更稳固的载体。
在这种渴望之下，九月我购入了一个软皮活页本。这次我不像之前写本子，用 “子弹笔记” 等技术提高效率，倒是开始做一些 “没有效率” 的事，比如为列表画上图案，或者把电影票、车票用漂亮的胶带贴在页面中间。我几乎回到了初中时代：那时候听课时总忍不住想动动手，就会在草稿纸上描画出没有意义的形状、花纹。
九月底我在本子上写：
重新用本子开始记事，给了我很大的快乐和稳定感！也更多尝试画画，并理解到趣味正是那些效率之外的事情。
年末某次听课，我又在草稿纸上描些无意义的花纹时，被同伴看到，收到了许多赞美，令我非常惊讶。这一年里我不断发现自我的犄角旮旯里，藏着很多闪闪发光、自己却并没有注意到的部分。这些部分常常在 “无用” 的事情上生发出来，因此当我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之前一直缠绕在身上的 “需要有用才行” 的束缚似乎放松了一点。
忽然意识到：我对自我精力的要求，也是妈妈的声音。
躺在床上的时候，有个声音自然就冒出来，说：别人会用这个时间干家务吧。然后脑中忽地就跳出来外婆的形象，忙忙碌碌，精力充沛。
外婆的精力充沛很难说是我自己观察得出的结论，更多因为妈妈这么说。妈妈以前说过：你外婆每天早上四点起来，去菜场买菜，给家里人做早饭——每个小辈还要吃不一样的——做完早饭洗碗收拾，就要洗衣服，然后准备午饭。午饭过后，下午还要给小孩子们做绿豆汤，然后又要准备晚饭。晚饭过后给屋子搞卫生……到半夜才上床。
我好像找到我那个滴答作响的钟的源头了。
——2022年8月18日日记
虽然我并没有把笔记的重心移动到纸质本上——它的信息容量确实有限——但我重新爱上了在纸上做笔记，并且体会到释放我的艺术性表达所带来的疗愈。2023 年，我还会继续使用笔记本，不是作为效率工具，而是作为我的游乐场、休憩地和灵感培养皿。
2. 拥抱网状的知识结构
十月底，我开始使用 Roam Research 。
Roam Research 的特点在于没有任何文件夹分类系统，而是通过极为便捷的双向链接语法和精确到段落的引用功能来建立网状的个人知识库。花了几天熟悉并上手后，用 Roam Research 记笔记变成一件流畅、不假思索的事。虽然是要付月费的软件，不过使用下来，对我是一笔相当值得的支出。
使用 Roam Research 更是成功帮助我实现了思维模式的转换——到年底，我发现我对 “笔记管理” 的焦虑少了很多。我现在使用的记录工具有：Roam Research、Zotero、Scrivener、Day One、iOS备忘录、石墨文档、纸质本等，但我不再想着要如何合并它们，不再试图把笔记分成清晰的类别，也不再担忧会 “找不到我想用的东西” 。重要的内容会被我的大脑记住，会被我的笔记反复链接和引用；说到底，笔记系统存在的意义从来不是把我的知识和思想变成一个整整齐齐的博物馆，而是要在一团混沌的熔炉中锻造出新的内容。
（写作的时候刚好翻到一篇少数派上的文章，讨论的也是知识和创作相关的内容，看了深表认同，也分享在这里：《我是如何艰难地克服「效率成瘾」的？》）
年度关键词
告别
说 2022 年是我的 “告别之年” ，恐怕言过其实了；哪一年不是有许多告别呢？不过，我确实在这件事上思考良多。告别里有复杂、悠久的创伤的传递，有无可避免的失败的感觉。不过，每一次告别都带来了新的开始，我也在其中不断成长，越发明晰我的方向。
今年我把告别好好地写了下来。当我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就写下来，然后在写作中我会发现独属于我的答案。
写作
2022 年，我的写作继续带给我惊喜。年初写《台北爸爸，纽约妈妈》的读后记，写得相当不满意，觉得我穷尽了我的语言，却无法表达我的思绪。但是回头读，发现我确实用我的语言做了一个包裹，把巨大的情感能量存放了起来，以至于重新打开它时，因读书被触痛的部分重又变得鲜活。
2022 年，我开始把写作作为一切事情的工具。
写作是我应对信息过载的办法。我长期对信息的洪流困惑、乃至畏惧；不过这一年我通过实践 “输出推动输入” 的原则，逐渐找到了舒服的节奏。阅读的过程中，我受到《卡片笔记写作法》的启发，练习用自己的话（而非作者的话）写每一条笔记，并在记笔记时就试图将其和已有的笔记整合、连接、融会贯通，减少简单化和鹦鹉学舌的记录。当我这样做的时候，阅读就必须慢下来、少下来；换句话说，我就能遏制信息过载、避免 “消化不良” 。
写作也成为我管理日常事务的办法。开始使用 Roam Research 作为主要笔记工具的同时，我开始写作 “间隙式日志”（interstitial journaling）；这种日志把任务管理、日常记事、乃至自我觉察都整合进一天的写作流里。目前为止，我的使用方法并不严格，做事情的时候我经常想不起来记一笔；但是使用工具时心态松弛，对我来说比做到完美更有帮助。
我喜欢 “间隙式日志” 的原因是：它让我避免本末倒置、把过多精力投放在所谓的 “时间管理” 上。
作为一个自由职业者，我发现手头的项目管理工具都无法帮我穷尽式地管理我的工作，因为我要应对的事情来源于太多个不同团队了，且很多工作都需要时间灵活性。
因此，我逐渐发现，与其试图事前计划好我所有的工作，不如使用碎片化的日志来 “意识流” 式地记录我每日的所思、所为；之后，使用日期、关键字搜索等方式，我就能够很便利地搜索到我想要的内容。搭配上以周、以月为单位的回顾，我发现工作一样能有条不紊地推进。大脑是最美妙的联想机器，而只要我能借助工具来保存这张网络上蔓生出去的枝节，便不用担忧重要的东西遗失——重要的内容就像引用量高的论文那样，总是会被推到我眼前。
在这样的工作流中，我也不再感到每日要把自己的时间切成碎块——把我撕裂——去填补事务的缺口。当我一视同仁地在每一件事上思考、行动、记录，时间的边界变得模糊，而我成为更统一的我。
边界
到了 2022 年末，我不再担忧我的生活、工作、学习、和娱乐之间，那些模糊的、交叠的、无法归类的部分。
五年前我申请某个博士项目，到面试的结尾，面试官问我有没有问题。我问：在这个项目里，大家工作和生活的平衡大概如何？
面试官犹豫了片刻，答道：当你很爱你的工作的时候，工作和生活的平衡似乎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当时我心说：好哇，她等于就是在告诉我，在这个项目里得累死累活！
且不论面试官的回答是托辞还是真心，今年我想起这句话时，惊讶地发现我变得能认同它了。或者说，我不再认为重要的事情是分清楚工作和生活的界限，然后要求它们彼此不侵犯；倒不如说，我要平衡的是 “充电” 和 “耗电” 的事情。工作并不等于 “苦役”，而是既有头疼烦心的事情，也有充沛雀跃的事情——最近竟然觉得有些工作会议相当值得期待，这是我没预料过的情况。同样，生活并不等于 “享受”，当然既有安逸快乐的时刻，也有疲惫痛苦的时刻。
我的日程表上，不同类型的日程会用不同颜色标注出来，譬如 “工作”、“学习”、“社交”、“私人” 等等。但我发现，它们对我来说都可以叫做 “我要做的事”。有些事可以养活自己，有些事可以带来成就感，有些事导向长远的梦想，有些事对我和我身边的人来说很重要，有些事纯粹只是让我快乐，有些事是所有这一切的总和。有时好久不见的人问我：你在忙什么？我回答不上来，因为我忙太多事了！说起来好像太琐碎，可是它们全部都很重要。
我从 2020 年开始自由职业以后，好长一阵子还是无法管自己叫 “自由职业者” ；我总觉得自己似乎不够格，还有太多困惑，也许只是半个无业游民。现在，我发现我已经没有必要再去参考一个标准；我开始建造我自己的道路。
建造
如果要给年轻时候的自己提一条建议，我会说什么呢？我几乎想不出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建议。并且，我觉得今时今日的我比从前更迷茫，比我三岁、五岁、十七岁、十九岁的时候更迷茫。那时候我还多少相信或固守一些既定的道路，而如今我身在荒野，哪里都不是路，又哪里都是路。
从荒野里看到路，我想也是要花费时日才能锻炼出的能力。虽然丧气、担忧、恐惧、烦躁，但这或许都是我应该珍视的荒野本能。在恐惧中生存下去吧。
——2022年5月15日日记
或许我不是“退化”到了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地步，而是终于有勇气拒绝许多东西、删除许多东西，为自己扫出一片空地，来思考我到底想要什么。
空白是多妙的东西啊！这样我才能放东西进去。满满的世界是一种拒绝：如果所有事都有人做、都做得完美，还需要我做什么呢？不要被世界拒之门外。（我好像重新理解了《推开世界的门》。）
——2022年5月31日日记
你是要走别人铺设好的轨道，还是在汪洋大海上航行？
在海上，一切方向都是前方。你可以不断往前走，随时可能触礁，或者你的船不再有前行所需的燃料。
你宁愿这样吗？
——2022年7月30日日记
我一直都知道，如果我不能用自己的手建造出什么来，我不会真正感到充实、满足。2022 年，让我觉得安心而无需痛悔的根基，就是我正在建造。
建造是为自己开辟一片空地，真正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去搭建一种生活。这片空地本来让我害怕，可是自由本就意味着责任，而责任也就意味着自由。自由是辛苦也无上快乐的事情，我在学习去承担和享受。
建造也是在茅屋为秋风所破之时，试图加修屋顶，并仍在睡梦中见到广厦千万间。梦也总会醒来，醒来后，还要继续在这片土地上生下根去，用被滋养也被捶打过的手掌，仍旧抱着爱搭建一座楼阁。
年初我读郭玉洁《重返台湾》，被她文末一句震动心房：“我要回家。而家，是你选择建设的地方。” 或许是在那时候，我终于意识到我已经拥有了——选择了——我称为家的地方。
家
你骑车驶过深夜街道，我放刺猬的歌。我们的肚子里还有沉甸甸的羊肉夜宵和炸鸡蛋，那是一种不会出错的家的感觉。多么快乐的夏夜！
——2022 年 7 月 6 日日记
2022 年，我开始鲜明地、确定地意识到，“选择我的家人” 对我来说不再是一句空话。我和重要的人们一起走得更深、更远，一起探索亲密关系的边界，也真正感到在这个城市拥有了一个家庭。
上野千鹤子在《始于极限》中说：
恋爱绝不是死死捍卫自我界限的游戏，而是通过狠狠品味与自己不同的他人的反应，同时了解自己和他人的过程。在此过程中，我们也能确认 “他人与自己存在绝对的隔绝” ，“我们永远无法拥有或控制他人” 。恋爱非但没有使人与人相融，反而引领我们走向孤独。而这种孤独是多么畅快。我曾写过这样一句话：“所谓成熟，就是提高他人在你心中的吃水线。” 正是通过这种 “殊死搏斗” ，我才能对他人更加宽容。
我很喜欢 “吃水线” 的比喻。我们讨论上野千鹤子所说的 “殊死搏斗”、“一人一杀” ，好像恋爱是十分暴力的东西。我想，亲密关系中确乎有一种 “暴力” 的成分，在于我们要为彼此而打破自身的某种定势、某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界限；然而这种 “暴力” 终须要被一种温柔承载，那就是能说出：这是我愿意为了和你建立共同的生活，而承受的痛的部分。——并不是 “为了你而痛” ，那会变成一种近乎情感绑架的宣言；而是 “为了和你建立共同的生活而痛” 。
这一年，我也感到自己终于从某种浪漫爱幻想的魔咒中松脱出来——即是铃木凉美所说的 “恋爱是让人变得特别的机会” 的魔咒——而找到了 “特别的自己” 。现在我知道，爱并不是共鸣的回音壁，而是看见并切肤地体认到，两个人永远不可能同频共振、彻底相融。正是在和另一个自我相遇，并终究认识到我们绝对不一样、绝不可能合二为一之后——体味到孤独并从中存活下来之后——我才摆脱了 “有一个人与我同在就好” 的虚幻的安全感，而获得了 “这样的我就是特别的我” 的、握在自己手中的安全感。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能确认我是在爱：不是把自己投射在另一个人身上，而是看见你是不同于我的人，并去爱你。有人说要先会爱自己，才能学会爱别人。我倒觉得，或许这两件事是在成长的螺旋上一起生发出来、互相影响的。
不过，我觉得把这种体悟仅放在 “恋爱” 的范畴内讨论，未免狭窄了；“亲密关系” 可以承载的样态远多于此。这一年我感到，和最亲密的朋友们开始走入的，是并不熟悉的领域——我还不知道它的全部样貌、也没有既定的标准可以遵循，但是我把它称作我们共同建立的新的家庭。我们坐在一起，分享食物、分享故事、分享生活。我们也坐在一起，谈论 “关系” 这件事。我们谈论争吵、谈论原谅、谈论变化、谈论我们眼里的彼此。
长久地、深入地认识一个人，是多么新鲜有趣的事情！时间的维度令我着迷。同样不可思议的，是看见我们编织出来的多样、变化、又彼此勾连的关系。
2022 年，“家” 指向许多人、许多位置。
——家是即使每次回去心里抱着一丝沉重的忧虑，也要回去的来处，是通过彼此顾忌来表达爱的厚重细密的结构。
——家是互相照顾、互相磨合、互相陪伴的旅程；跌跌撞撞久了，我们知道彼此身上那些疼痛的地方，但我们不再那么害怕。家是投射在未来的图景，包含了计划、白日梦和或许会转变成计划的白日梦；我知道未来无法预测，但我仍旧许下承诺。
——家是想要一起吃饭的人，有什么事我们都想一起吃饭，没事的时候我们也想一起吃饭。在一张饭桌上我们可以分享我们如何遇见这个世界，以及我们如何更好地面对彼此，不知不觉我们吃过的饭和我们走过的路一样多。
——家是一个地方，斗转星移、传承交替；家是和同路人并肩建立一个地方，让相遇的相遇、成长的成长。
结语
总结写完了，总觉得没有写完、没有写好，但最好放下它，去过我的生活。
2022 年过去了，我不遗憾，也不庆祝。2023 年，我不在别处，我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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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NUS: 2022 年的梦
无论它使我烦恼或欣喜，从小到大梦都是我生活里鲜明的一部分。有时候夜里我躺在床上，前一晚做的梦会隐约浮现出来，压在我眼皮后面。在这样的时刻，我偶尔会很希望回去那个梦里。我记不清发生了什么，可是心里会泛起一股怀念，仿佛那是我失落的一个故乡。
2022 年我记下来的梦竟多达 67 个。回头翻了翻，挑出一些让我印象深刻的梦，也作为年度回顾的一部分。
2022.1.3
昨晚的梦里有一匹白马。
非常聪明、乖顺，我也完全知道怎么驾驭它，初次见面它就完全遂我的心，我们一起奔腾，亲密无间。我梦到我把手放在嘴边，用力吹、用力吹，吹出嘹亮的哨音，而我的白马从山顶一路跑来，循着我的哨音跑到我的身边。
——听说日本文化里很看重一年的 “初梦” ，也就是新年做的第一个梦，这梦被看作可以预示新一年的时运。这个梦也被我当作2022年的 “初梦” 。我至今想起梦里的白马，心中还会感到有了力量，可以支持我跑过崎岖的山野。
2022.5.22
梦到妈妈少了一条手臂。
我惊讶又愧疚，心想，当她发生这个意外的时候我在哪里？我为什么不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我不知情且没有在那时候为此悲痛，她一定因此默默怨恨我，对不对？然后我进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躺在床上恍然大悟地想，对了，她根本就没有少一条手臂！我怎么会这么想呢？同时仍在脑中怀疑地检索，因为这个看似荒谬的记忆又是那么真实。
梦到一间破旧小房子，有熟悉的朋友们在里面。我们开始看某种电影——但是梦里并不存在如荧幕这类观看的媒介，我们只是直接地在观看一个场景。
我们看到的第一个画面是清浅纯净的溪流中交叠放着两本装帧精美的书。我随即大声取笑道：谁会把书放在水里？不是马上就浸坏了吗？然后我瞥到我的朋友一脸不快，忽地想到：他这么爱书，他是会喜欢收到这样的礼物的。我便对自己的嘲笑感到后悔，并且心想，其实这么精美的书，也可以做成防水的页面啊。
接下来我们看到的场景像是一场婚礼，实际却是某个族群/部落的春季仪式。仪式在大自然中发生，可以看到周围的一切都粉嫩灿烂、美不胜收。
——这是梦境非常漫长而复杂的一夜，除了此处节选的几个场景之外，我还记录了七八个变化的场景，时而异常焦虑，时而欢欣，而梦中美丽的景色无法用言语描述。回想起来，那是我 2022 年心境逐渐发生重要转折的时刻：直面、处理我和母亲之间长久的心结和我心头萦绕不去的、愧疚与怨恨交织的感受；接受自己的力量而不再将它看作是会威胁到他人、威胁到自己的事物；为自己庆祝，迎接春日的欢歌。
我还记得我终于觉得我明白了这个梦要告诉我的事之后，对我的咨询师说的话：
“我很爱我生命中建立起来的那些重要的关系，我也感激自己为此做出的种种努力。可是，我不要再为了维持关系而不敢成长、不敢变得更优秀了。我不要再隐藏和抑制令我感到自豪的部分。我想现在的我可以做到爱护自己身边的人，也爱护自己——我的书放在水里，也不会被毁坏了。”
2022.10.25
梦见穿越回自己过去的生活。
梦里，我们在闹市区，爬上一段依山而建的坡道。眼前看到的是我以为此生不会再见到的景象——在我原来的时间里，这个城区的很多建筑都已经被改建过了——因此我望着远远近近的楼房，心中充满伤感。
我们爬坡时有人说：大家可以在这里做核酸，这样等我们穿越回未来时就不用再做了。我问：这里做了核酸的话，回去的时候岂不是已经过期了？这时坡道边的居民楼里有人大喊 “别吵了” ，不知是不是说的我们。
我们到达聚会现场，大家绕圈自我介绍。圈子很大，总共有二、三十人。介绍到一半，有人就玩起了花样，通过表演来自我介绍，引得大家也不按规则来了，直接开始唱歌、玩乐。有人试图用扩音喇叭维持秩序，但无果。
在聚会的中途，我们似乎要抵御一种致命的传染病。我们的聚会中此时有人发病倒下，我一边听知道信息的人说明情况，一边把一卷胶布上受污染的部分撕掉。
从其他人的叙说中，我知道了地面上的人们正乘着一艘类似于诺亚方舟的末世之船航行——这令我恍然大悟，原来我们、以及绝大多数的人类，都躲在地下的避难所。
——当我回看这个梦的时候，再次感到梦是多么富有诗意和隐喻性的事物。这个梦如此荒诞不经，可又完完全全地映照我的生活。也许可以说，我对生活的一些说不出来的感受，都被我的梦以梦才有的怪诞逻辑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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