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做的事
今年为四个不同的场域做了培训与协作。有伙伴说我每次做志愿者培训都在打补丁,我很喜欢这个过程,我可能是在这过程里学会接受每一次都有遗憾,以及理解到经验不会在真空里生长出来,而半成品也是生长得更好的机会。培训与协作的场域也永远是给我最多能量的场域,我觉得 “学员” 和 “老师” 真的不是很准确的说法,我是不断被一屋子人承托起来的,那种力量几乎可以说在延续我的生命。
今年进行了两次公众演讲,大概都是五十到一百多人的场次,刚好够公开又够亲密;另外,也参与了一次播客录制、一次被整理成文的对谈。借由这些机缘,我能够好好整理近几年的经验和想法。今年我也学会接纳我的野心,知道焦虑是我想做到最好,知道抓耳挠腮地写逐字稿是我愿意投入进去的努力。努力地去做然后让自己满意,这种感觉很好。我和我的咨询师分享了这种感受,她于是为我念了一首诗送给我:
我们最深的恐惧,并非是我们无能为力;
玛丽安娜·威廉森《回到爱中》
我们最深的恐惧,是我们不可估量的能力;
是我们内心的光明,而非黑暗,使我们惊恐不已。
我们扪心自问,我是可以聪明,美貌,才华横溢,出类拔萃吗?
难道我们不可以成为这样的人吗?
你是上帝的孩子,
你萎缩自己,掩盖自己的光芒,并不会点亮这个世界。
缩小自己在狭窄的世界里,为了消除周围的人感到的不安,并无裨益。
我们本应该光芒四射,像孩子们一样,照亮世界。
我生来就是为了呈现内在已有的上帝的荣耀。
这种荣耀的光芒不只在一些人身上,它在每个人身上。
当我们让自己发出光芒,
我们不知不觉中也允许他人去闪耀他们的光芒。
当我们将自己从恐惧中解放,
我们的存在无形中也解放了他人。
今年去了很多地方,有的是休假游玩,更多的是出差。所有的出行都给我充沛的感受,也许因为对我来说改换节奏即是休憩,也许因为我很幸运地在工作上也遇到很多很好的朋友,让那些午后、深夜,从会场到马路,都有熠熠生辉的时刻,都有自我的某个难以言说的部分竟被映照的时刻。当然,家庭旅行永远是特别的,出门之前可以期盼好久,回家之后又可以惦记好久。也是在出行中,我知道要记得,我不是我的工作,我值得拥有爱与放松,值得和重要的人们一起吃一顿心无旁骛的饭。
今年完成了咨询师培训项目,也通过了社工考试、取得了证书,还在医院进行了一个月的实习。有趣的是,由于这些或许可被称之为里程碑的事件和更加创痛的事件相重合,我几乎不怎么记得它们。唯一还比较明晰的感受,是坐在社工考试的考场里做题,觉得非常安全。我想这也是我的幸运,我的学生时代残留下来的身体记忆是 “安全” ,坐在一间教室里听课、做题,对我来说是一件稳当舒服的事。相比我如今所做的所有事情中蕴含的那巨大的不确定性,“做题” 竟然也算是快乐老家。
今年参与了四次戏剧演出。在许多年的浅尝辄止、擦肩而过之后,今年终于好好地、持续地参与戏剧了。河流总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转一个弯,有时候觉得所有重要的事物都会以某种方式再回来。戏剧——尤其当我们没有剧本的时候——就像一群人的心流体验,走到场地中间的时候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能去看、去听、让自己完全地处在这个时刻,与整个空间的流转相通;然后,我就能真的看见观众,看见同台的伙伴,而我也被看见,在瞬息万变的流里,抛出去的信息被接住,伸出去的触角相连,这是一个人类和另一个人类能给彼此的最好的礼物。
今年上了创伤研究的证书课程。如果按课程给出的进度,十月份我就该把所有课都听完了,不过直到今天也才听了一半左右。也参加了整整五天的协作者培训,从早到晚紧锣密鼓地和志同道合的伙伴一起学习,想起2023年初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一种工作就叫 “协作” ,那时就知道这也是我想做的事、是我本来就已经在做的事。
今年的咨询工作进展得缓慢而确定。我的职业图景是不同场域的拼配,迄今为止,咨询在其中占的比例并不高;并且,在时间、精力的考量之外,我需要不断地对许多潜在的来访说,我们的社交关系已经太近了、或者共享的公共空间太多了,以至于选择我做咨询师或许不再是一种足够安全的选项。不过,即使我的小时数积累得有点慢,我也还是在这份工作中不断地遇到那些绝无仅有的时刻,是我知道支持对方改变的时候也是自己在改变;是我发现影响是相互的力量;是我知道所有的练习、所有的理论、所有的技术最终不过为承托一个空间,在那里一个人以真心与另一个人相遇;是我感知到,咨询是一种爱的实践。
今年,与伙伴们一起付出巨大的努力,维持住了我们的空间。人人都能指认的努力——那些能够以数字、金额、“项目” 与 “成功” 计量的努力——是努力;琐碎的、洒扫庭除的、修修补补的、仿佛只是在维持原状的努力也是努力;暂停、后退、休憩、说出 “我再做不到了” 也是努力;照顾一个同伴也是努力;接受一个同伴的照顾也是努力;提出异议也是努力;讲出安慰也是努力。在团队一起做年终回顾的时候,面对那棵画着许多成就的大树,有伙伴说:我也想添上落叶。于是我们坐在一起,消化我们的遗憾,接纳这春去冬来的节律。
今年的关键词
吃
今年的胃口好起来了。或许可以说是恢复了,恢复到了 2013 年之前我的胃口。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能吃了。我已经习惯一碗面绝对吃不完、习惯要半份或者和人对半分、习惯在别人说 “你好克制啊” 的时候解释 “我真的不想吃了” ,然后我发现我又能吃了。
这件事情发生得平平淡淡、悄无声息。但是,这又可能是 2024 年我最该为自己庆祝的一件事,因为我或许梳理不出在康复(是的,确实是康复,直到它发生了我才明白)之路上的千山万水,或许不能完全理解我的身体当初怎么会用这种自我厌弃的方式对命运表示抗议,或许不再记得清我在秋天的夜幕降临时的恐慌、在睡前关掉灯时的恐慌、在春天的午后阳光照进房间时的恐慌,但这段看起来毫无希望走到终点的路竟然是走完了。在这旅途上,所有和我吃饭的人,所有给买东西给我吃、做东西给我吃的人,所有和我分享食物的人,都实实在在地在养育我。
今年看到一个人写 [1]:“人在这个世界上要吃饭,要行走。行走,是我穿越了世界,吃饭,是世界穿越了我。” 我一看就非常喜欢,脑中生动地浮现出和我坐在一起、被世界穿越的重要的人们。
今年也遇到了《迷宫饭》,可说又是一部我的 “人生作品” 。看的时候截了一张图——

我把这张图命名为 “好好吃饭!” 长久地放在我的电脑桌面上。
觉察与选择
今年机缘巧合再次接触了瑜伽。大学曾因为好奇选了一学期的瑜伽课,每周一个晚上跟着老师做练习。整个过程我差不多都淡忘了,只记得每次在最后休息、观呼吸的部分我都会睡着。
今年我是在最低谷的时期开始尝试瑜伽的,那时我发现它是和我脑中的固有印象完全不同的东西。我发现瑜伽——至少是我所感触的瑜伽——并不关于努力让我的身体去做到一些事情,而是关于觉察——带着新生婴儿的惊奇发现,我的身体能够做到什么事情。它也教导我如何让我的身体不需要去做哪些事情,比如不需要那么快、那么急地到达空间中的任何一个位置;如果我们要从平躺的姿势坐起来,我们就侧躺过来,蜷起身体,再慢慢支撑自己坐起来。
这些过程,提供了充足的空间让我去体会那些细微的差异:“想这么做” 和 “不想那么做” 之间的差异,“做得到” 和 “做不到” 之间的差异,“让自己舒服的酸痛” 和 “让自己不舒服的酸痛” 之间的差异。
我跟随的瑜伽老师 [2] 会在带领的过程中不断地说:“邀请你来做这个动作,不过一切都是可选的”;“你可以选择这样做,还有一种选择是这样做,还有第三种选择是这样”;“如果你觉得这个动作对于今天的你来说太强烈了,可以提早结束,或者如果你想在这里停留久一点,可以继续”;“你可以随时按照你身体的需要改变动作,不需要任何的许可”……这些语句频繁得让我觉得冗余——我已经知道了,谢谢提醒——也让我有时候对节奏被拖慢而感到不耐烦。但我见到她的视频底下有人评论说,在跟随她的声音练习的时候,听她一遍一遍讲 “你可以选择”,不禁流下眼泪,因为身体曾经遭受过的那些暴力让自己很久以来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体有选择,自己有权力为自己的身体选择。
创伤领域的研究发现,如果养育者打孩子的同时说 “不疼的” ,孩子就会困惑、会不信任自己的感知觉,也更难分辨自己的不同感受 [3]。虽然这好像是比较极端的情境,但我们许多人在生命中多多少少经历了这种与自身感受的分离。如果我们常常不被允许在饿了的时候吃、在累了的时候休息,久而久之我们就会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饿了、累了。如果有人打我们、骂我们、对我们冷淡而声称 “我是为你好” ,久而久之我们就会混淆痛苦和关怀。疗愈意味着我们可以选择,可以选择我们的行动、我们的关系、我们对待事情的方式;而选择来自觉察,来自为自己保留一个空间——有时候只要一秒钟——在那里我们可以暂停我们的反应,问自己:我真正的感觉是什么?这意味着我想要什么,我不想要什么?
潮汐
秋天我有一次在瑜伽练习的结尾,躺在地板上听着指示,把双手分别放在两边的肋骨上,感受呼吸时它们的起伏。然后我忽然有了非常美妙又惊奇的感受,觉得我的双手触摸的事物好像不是我,好像我是把手放在了一种类似于海洋的存在之上,如同第一次和神秘的自然相遇,我满怀赞叹,与那海潮同在,一起一伏。
2023 年写年度总结时,我为自己留下的最后一个年度关键词是 “水” 。当时我是这么写的:
今年我不断遇见水的隐喻,不断被水的隐喻打动和改变。比如我喜欢欧文·亚隆说的 “涟漪” ,说我们每个人都在影响我们身边的人,而被我们影响的人又会影响到更多周围的人,一圈一圈将涟漪扩散开去。不必做救世主、做超人,也不必担心死之将至,我们已经留下存在的痕迹,我们所有人都连在一起,就像天下的水总会相遇。
又比如,我曾经对 “顺流而下” 的自己感到担忧,因为这样的我不符合那些主流的英雄故事——心怀一个遥远又高大的梦想,一路向前、为之奋力拼搏,即使有挫败沮丧的时刻,也会爬起来继续朝着那唯一的终点前进。我从来不是这样的。我人生的几个重大选择,差不多都是有谁说:你要不要来做这件事看看?而我回答:好,我试试。
现在,我好像终于领悟到,这就是我存在的方式,它不比主流的英雄神话更好,也不更坏,它只是我的方式而已。顺流而下的水积蓄起来的力量,也可能是巨浪;可是如果不是,那涓涓细流也是我的方式。
会流向何方呢?我会被阻断,那时我必须转弯;在炎热的日子里,也许我会干涸。水不知道,水只是继续。
今年年末和几个小伙伴一起做年度总结时,我们每个人为自己选择了一个词来表示新的一年。我为自己选的词是 “潮汐” ,这也是我在 2024 年更加理解到的事——就像呼吸,就像月亮的盈缺,我生命的节律必然不断起伏,那些看起来停滞、低落、萎靡不振、冰冻三尺的时刻,并非什么都没有发生,并非 “成就” 与 “收获” 的对立面,它们本来就是 “成就” 与 “收获” 的一部分,非经历低谷绝不能至高峰。
2024,所有风暴雷电,所有沙上城堡,所有鱼跃和鸟鸣,所有静夜里深沉的呼吸,所有倾覆的船与踏浪的勇士,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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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这句话的出处:大致我还是觉得 … – 半岛璞的广播 – 豆瓣
[2] Hannah Uiri的创伤知情瑜伽课
[3] Cloitre, M., Cohen, L. R., & Koenen, K. C. (2006). Treating Survivors of Childhood Abuse. The Guilford Press.
题图:Photo by Matt Howard on Unsplas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