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恋理论发展得怎么样了?

这个月参加了一场关于 “回避型依恋” 的讨论,心里有点好奇,不知道依恋研究领域有没有什么新鲜事。现在教心理学导论,教的仍旧是 Bowlby 和 Ainsworth 两位开山鼻祖的理论,这之后大家又说了些什么?对依恋的研究浩如烟海,我选取了一些我感兴趣的新研究作了总结。

什么是依恋

John Bowlby 被看作是 “依恋理论之父”(“John Bowlby,” 2022),但他当年的 “新理论” 其实也受到了前辈们的影响,尤其是动物行为学家 Konrad Lorenz 对雏鸟的研究。Lorenz 发现,雏鸟会对出生后看到的第一个有生命的物体产生 “印随(imprinting)” 行为,即人们通常所说的 “小鸭子会把看见的第一样东西当作妈妈”。

在动物行为理论的基础上,Bowlby 将人类的依恋看作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赖以生存的进化机制:依恋即是每个婴儿 “被编程好” 以求生的行为方式;通过与主要养育者建立紧密的情感联结,人类个体能够在最不容易存活的婴幼儿时期获得照顾、喂养。但这样寻求关怀的行为并不止于格外脆弱的婴幼儿时期,而是会一直陪伴每个人类终身。

Bowlby(1969)认为,婴儿的依恋关键期在出生后的头 6 个月,这期间婴儿会通过 “印随” 和主要养育者建立依恋关系;此后(在 6 个月 – 24 个月间),婴儿就会通过与这个主要养育者的关系来建立自己的依恋模式。这也意味着养育者的养育方法对婴儿的依恋模式至关重要:如果养育者能够敏锐地关注婴儿的需求,婴儿也就能够与养育者建立安全的依恋关系。

如果说 Bowlby 为依恋理论奠定了理论性的基础,Bowlby 的学生兼同事 Mary Ainsworth 则通过设计周密的实证研究将依恋理论完善和发扬光大。对于两人在依恋研究中的贡献有不一样的说法,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的合作非常紧密。David Wallin 在《心理治疗中的依恋》中引述了 Bowlby 儿子对这对搭档的评价:

“他们是动态的二重奏。你无法说谁对理论贡献了更多,就如同楼梯的一组台阶中,你很难说这个台阶是楼梯的一部分,但它上面的那个台阶不是。”

不论如何,在婴儿依恋研究方面,最有名的仍是 Ainsworth 设计的 “陌生情境”(the Strange Situation)研究法(Ainsworth & Bell, 1970)——将婴儿置于一个陌生的、充满玩具房间中,使其经历和主要养育者的分离、重聚,以及和陌生人的共处等,并通过单面镜观察、记录婴儿的行为模式:

  • 对陌生房间进行了多少探索;
  • 对养育者的离开有何反应;
  • 和陌生人独处是是和状态;
  • 和养育者重聚时有何反应。

经过观察和归纳,Ainsworth团队将婴儿分为以下三种依恋模式:

  • 安全型(Secure):婴儿与主要养育者之间有安全的依恋关系,婴儿相信自己的需求会被主要养育者满足。因此婴儿能够将养育者当作 “安全基地”(secure base),与养育者共处一室时能够放心大胆地去探索陌生的环境。当养育者离开时婴儿会很沮丧,但养育者回来后婴儿能很快被安抚。
  • 焦虑-回避型(Anxious-avoidant):婴儿与主要养育者之间建立了不安全的依恋关系,婴儿无法相信自己的需求能被主要养育者满足,因为过往的经历中婴儿发起的沟通被无视或拒绝。因此婴儿对养育者很淡漠,养育者的离开和回来都不能引起婴儿的情绪反应;同时,婴儿对房间的探索很少。
  • 焦虑-矛盾/抗拒型(Anxious-ambivalent / resistant):婴儿与主要养育者之间建立了不安全的依恋关系,婴儿对养育者的离开极度焦虑,而养育者回来时婴儿则一边紧抓不放,一边又很难被哄好,表现出以下两种行为中的一种:a)显得愤怒、怨恨;b)显得被动、绝望。这一型的行为模式被认为是婴儿对养育者不可预测的互动模式的反应。

然而,Ainsworth 的团队发现并不是所有婴儿的行为都能归于以上三种的一种;还有一些婴儿的反应似乎并不规律,或与情境刺激之间的关系很难归纳。因此,Ainsworth 的学生 Mary Main(Main & Solomon, 1990)提出了第四种依恋模式:

  • 混乱型(Disorganized / disoriented):这些婴儿各自显出了与前三种分类不同的、似乎是“混乱”的反应模式,如显得非常紧张、害怕,混合了前三种分类的行为,或在和养育者的每次重聚中显现出不同的反应模式等。混乱型一般被认为是早期创伤的结果,如遭到养育者的虐待等。

Main 等人作出的另一项贡献是将依恋研究的重心从可观察的表面行为转到了个体的心理表征上(Main, 2000)——即一个人的内心是如何看待自己和主要养育者的依恋关系的。Bowlby(1969)已经提出了 “内部工作模型”(Internal Working Model)的概念,以解释个体是如何理解、记忆和预测依恋对象的行为。Main 则通过研究年龄更大的个体,并更多地运用话语和叙事而非行为作为研究材料,发现了依恋的内部表征的相关证据。通过请 6 岁儿童对实际发生和通过图画展现的家庭分离和重聚过程进行讲述,Main的团队发现儿童在 “陌生情境” 中的行为模式与他们头脑中建立的依恋关系模型相关(Main, Kaplan, and Cassidy, 1985)。这一阶段的研究体现了个体的依恋历史如何被内化为内心的认知模型,而这样的模型又如何塑造个体此后与依恋对象的互动。

Main 的团队也对年龄更大的个体作出了研究,并开发出了影响广泛的 “成人依恋访谈” (Adult Attachment Interview),一个半结构化的访谈流程(George, Kaplan, & Main, 1996)。根据访谈结果,成年人的依恋模式被分为四类:

  • 安全-自主型(Secure-Autonomous):重视自己的依恋关系,能够平衡地描述这些关系,且重视这些关系的影响;他们对依恋关系的叙述风格是前后一致、不防御的;
  • 轻视型(Dismissive):否认依恋关系给自己带来的影响,忽略关系中负面的部分;正面描述依恋关系,但常有记不起来的内容,无法为宽泛的正面描述提供例子,或者叙述的内容前后不一致;叙述风格是防御性的;
  • 忧虑型(Preoccupied):对早年依恋关系过度关注,对过往充满愤怒或矛盾的情绪;叙述时前后不一致;
  • 未解决/混乱型(Unresolved / Disorganized):叙述中显示有未解决的早年创伤,如丧亲、受虐待等。

“成人依恋访谈” 被公认为效度较高的访谈流程,其最强有力的证据之一即是能通过对家长进行访谈和归类来预测出其孩子在 “陌生情境” 中的行为模式(Main, Kaplan, and Cassidy 1985; van IJzendoorn, 1995)——如果家长在访谈中体现出安全-自主型的特征,则该家长的孩子会表现出安全型的行为模式;如果家长表现为轻视型,孩子则表现为焦虑-回避型;如果家长表现为忧虑型,孩子则表现为焦虑-矛盾/抗拒型。这即是说:依恋模式具有代际传递性;养育者的依恋模式会影响其养育行为,进而影响婴儿的依恋模式。

依恋研究的新发展

依恋领域的早期研究影响十分广泛且令人信服,以至于到今天我们仍旧不断重复 Bowlby 和 Ainsworth 在 50 年前就已说出的结论。不过,近年来依恋研究仍旧有新的发现和理论,从以下几方面对依恋模式提出了新的看法:

首先,依恋模式 “一以贯之” 的假设仍在受到挑战。Bowlby(1973)虽然没有完全否认依恋模式——已成型的 “内部工作模型”——能够被改变,但他认为这种改变很难发生,如果发生也是缓慢且艰难的。Main 等人对于依恋模式的代际传递的发现也印证了依恋模式的稳定性。

依恋模式真的在早年形成后就难以改变吗?目前为止,研究结果倾向于支持 Bowlby 最初的看法(Simpson, et al., 2022),但仍无最终定论。近年的一项追踪研究(Fraley & Roisman, 2019)发现早年的养育经历虽然对成年后的依恋模式有所影响,但相关性和测量结果的一致性较弱;另外,个体在童年和青少年期的依恋模式依旧有比成年期更强的可塑性,也就是这个时期依恋模式仍有较大可能变化。他们的结论是:早年经历无法决定成年后的依恋模式。该团队的另一项研究(Fraley, et al., 2021)观察了生活事件——包括恋爱、换工作等——对成人依恋模式的影响,并发现此类生活事件可能导致个体依恋模式的迅速变化;虽然这种变化通常不持久,但研究中观察的生活事件有四分之一左右导致了个体更长久的依恋模式转变

其次,新的研究越来越多地对依恋模式的分类法发出了质疑。很长一段时间内,婴儿依恋研究都追随 Ainsworth 的脚步,将依恋模式分成三类(或更多)。但一项对 1139 名 15 个月大婴儿的 “陌生情境” 测试显示,婴儿们在依恋模式上的差异是连续的,而非类别分明的(Fraley & Spieker, 2003)。

目前,依恋领域的研究开始转向 “维度化”(dimensional),即不再简单地把个体分入某一个类别,而是关注个体依恋模式中的不同维度。Gagliardi(2021)如同前辈们一样把依恋模式看作一种内在认知模型,即孩子认为自己的主要养育者(或成人认为自己的依恋对象)和自己是什么样的关系、会如何对待自己。但 Gagliardi 指出,这种内在认知包含多个维度的信息,各维度彼此独立存在;比如,一个人可以既有很高的回避性(avoidance)、又有很高的矛盾性(ambicalence)。而如果一个人在混乱(disorganization)、回避(avoidance)、矛盾(ambivalence)的维度上均未有行为表现,则可以看作是类型化理论中所说的 “安全型”。

对依恋模式的测量也更加精细和维度化。一个研究团队(Prince et al., 2021)改进了对 “陌生情境” 中婴儿行为的观察,开始使用仪器进行多模态的(multidimensional)测量方式,以更好地量化婴儿依恋行为。

依恋领域还有一个方面的研究也在增长中,就是依恋模式受文化的影响。早期的依恋研究有许多早期社会科学研究都有的一项通病,即 “西方中心” 并忽视文化的影响,直接将研究结果假设为全球通用的。已有一批研究在探索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养育方法和依恋模式;目前来看,个体的依恋行为确实显现出跨越文化、人类共有的模式(Simpson, et al., 2022),但这方面的研究还较为有限。

参考文献:

Ainsworth, M. D. & Bell, S. M. (1970), Attachment, exploration, and separation: Illustrated by the behavior of one-year-olds in a strange situation. Child Development, 41, 49-67

Bowlby, J. (1973). Attachment and loss: Vol. 2. Separation: Anxiety and anger. New York: Basic Books.

Fraley, R. Chris, Gillath, Omri, Deboeck, Pascal R. (2021). Do life events lead to enduring changes in adult attachment styles? A naturalistic longitudinal investigation.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120, 1567-1606.

Fraley, R. C., & Roisman, G. I. (2019). The development of adult attachment styles: Four lessons. Current Opinion in Psychology, 25, 26–30. https://doi.org/10.1016/j.copsyc.2018.02.008

Fraley, R. C., & Spieker, S. J. (2003). Are infant attachment patterns continuously or categorically distributed? A taxometric analysis of strange situation behavior. Developmental Psychology, 39, 387–404. https://doi.org/10.1037/0012-1649.39.3.387

Gagliardi, M. (2021). How Our Caregivers Shape Who We Are: The Seven Dimensions of Attachment at the Core of Personality. Frontiers in Psychology, 12. https://www.frontiersin.org/articles/10.3389/fpsyg.2021.657628

George, Carol; Kaplan, Nancy; Main, Mary (1996). “Adult Attachment Interview”. Department of Psychology. Unpublished Manuscript (Third ed.).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

John Bowlby. (2022). In Wikipedia. https://en.wikipedia.org/w/index.php?title=John_Bowlby&oldid=1121748700#Development_of_attachment_theory

Main, Mary (2000). The organized categories of infant, child, and adult attachment: Flexible vs. inflexible attention under attachment-related stress.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Psychoanalytic Association, 48, 1055-1096.

Main, M., Kaplan, N., & Cassidy, J. (1985). Security in infancy, childhood, and adulthood: A move to the level of representation. Monographs of the society for research in child development, 66-104.

Main, Mary; Solomon, Judith (1990). Procedures for Identifying Infants as Disorganized/Disoriented during the Ainsworth Strange Situation. In Greenberg, Mark T.; Cicchetti, Dante; Cummings, E. Mark (eds.). Attachment in the Preschool Years: Theory, Research, and Intervention.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pp. 121–60.

Prince, E. B., Ciptadi, A., Tao, Y., Rozga, A., Martin, K. B., Rehg, J., & Messinger, D. S. (2021). Continuous measurement of attachment behavior: A multimodal view of the strange situation procedure. Infant Behavior and Development, 63, 101565. https://doi.org/10.1016/j.infbeh.2021.101565

Simpson, J. A., Rholes, W. S., Eller, J., & Paetzold, R. (2022). Major principles of attachment theory: Overview, hypotheses, and research ideas. In P. A. M. van Lange, E. T. Higgins & A. W. Kruglanski (Eds.), Social psychology: Handbook of basic principles (3rd ed.) (pp. 222-239). New York, NY: Guilford.

Van Ijzendoorn, M. H. (1995). Adult attachment representations, parental responsiveness, and infant attachment: a meta-analysis on the predictive validity of the Adult Attachment Interview. Psychological Bulletin117, 387.

Wallin, D. J. (2014). 心理治疗中的依恋 (巴彤, 李斌彬, 施以德, & 杨希洁, Trans.). 中国轻工业出版社. 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25753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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