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在向思而在讨论安小庆最近为人物写的报道《平原上的娜拉》,引发许多想法,试着写下来看看。
去年做 “疯女人走下阁楼” 系列,就受到了安小庆很大的启发,且 “疯女人” 的话题和如今的文本又互相勾连。当时,我们的讨论就遇到了一个巨大的问号——女性逃离去哪里?
我在读《平原上的娜拉》、以及听 “随机波动” 播客与安小庆的对谈时,产生了一个念头,即:安小庆和张越某种程度上可能有相似的驱动力去发掘这个选题,那就是一种 “我就是刘小样” 的感受;但是,观看与呈现的过程本身有其权力运作的方向。
我记得前几个月看到有一个朋友对张越表达了愤怒,因为她带着镜头去观看刘小样,又抱着一种她自身认为是善意的高姿态来劝解刘小样:你不要出走,你不要走得太彻底,走出去你会很苦的。心理咨询师张春在《女性抑郁》中有相似的表达:你们这些观看她、拍摄她、书写她的人,不是在把她标为异类吗?
但同时,刘小样的故事确实引发跨越地域、阶层的女性的共鸣,因为我们都很熟悉那种内心的感觉,都有过同样的一种情绪性反应,就是:生活好像不该如此,难道我就要被困在这里了吗?
围困我们的可能是不同的东西,从美国中产阶级主妇批量制造的白篱笆小房子,到陕西关中一望无际、“太平了” 的平原。但是 “幽闭恐惧症”(claustrophobia)和 “广场恐惧症”(agoraphobia)——害怕太小的房间和害怕太广阔的天地——内核本就是同一种恐惧,即:我无法从此地逃离。
为什么 “娜拉出走” 的意象会被引发?因为是娜拉先说出,生活不该如此,我也不该被困在这里。可是幕布落下之后,娜拉走去了哪里?我从梦中醒来以后,从某一种 “生活本该如此” 的梦境中醒来以后,然后呢?我们在 “疯女人” 系列也曾反复讨论,女性要逃走——要从桑菲尔德庄园的阁楼逃走、要从黄色墙纸的房间逃走——她要逃走去哪里?我们最想做的是 “逃离此地”,实际上我们就是不知道逃离此地以后会发生什么,但是我们首先希望逃走。
回到刘小样的故事,她认为自己是出走失败者。20 年前说 “我宁可痛苦,我不要麻木” 的、“发着高烧” 的刘小样,如今说:“一个普通人各方面还是迟钝一些好,否则你对痛苦的事情相应也会比其他人更加敏感。”
这确实不是我们最初想象的娜拉的故事。在我们的想象里,娜拉至少是出走了,至少是离开了那个客厅,走去更广袤的世界。我们也猜想、也担忧娜拉可能摔得鼻青脸肿,可是那 “玩偶之家” 的门毕竟是在身后关上了。
可是,如果娜拉根本就没能走出去呢?如果娜拉刚走出门,就被丈夫拉了回去、被好友劝了回去呢?当我们想做娜拉的时候,我们心里不也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自己,我们要付出多少代价?
“宁可痛苦,不要麻木” 激励了看《半边天》的一代女性,可是痛苦落在每一具身体上,那身体终究是要伤痕累累的。我这次看《平原上的娜拉》,听 “随机波动” 播客中安小庆的叙说,对 “疾病” 又有了新的思考。我们去年在谈 “疯女人” 的时候,主要在批判疾病——更准确地说是疾病的语言、对疾病的诊断——可以如何污名化一个人,可以如何用于标记一个人、用于排除异己。可是这回我在读的时候想到,“生病” 这件事也是一种强烈的呼喊的信号:有什么东西在伤害我,这个状况需要改变。刘小样发了 “旷日持久的高烧”,她在数十年里持续地生这场病,通过被标记成异类来呼喊:这个环境不对,它在伤害我。宁愿持久地生病,不要向健康服从。
但是一直生病的代价终于是太高昂了。这就像那个经典的思维实验:全世界的人都疯了,你只要吃下一颗药丸,就可以变得和他们一样。你要不要吃?
不吃那颗药的代价是太高昂了。身体在生病中衰弱,所以我们回归心灵成长、回归对个体的安抚。去向思而在讨论刘小样的那天早上我还在写作,在对自己说,我要停止说自己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恐惧感是 “恐惧症”、是 “心理困扰”,我要持续地保持敏锐的感受力,去感知到那些真实存在的可怕的事。可是,如果真能够维持这样的状态,不也说明我十分幸运吗——我能够获得起码的温饱,有人支持、照顾,有想法相似的人与我交谈,让我知道我并不孤独?
我不知道自己能多大程度地 “维持生病”,又能够维持多久。不过,让我短暂地感到鼓舞的,仍旧是《玩偶之家》的结尾娜拉与海尔茂的那段对话——
海尔茂:你的话就好像是个小孩子说的。你不懂社会是什么样的。
娜拉:不,我不懂。但是现在我要来搞懂它。 我一定要看看,谁是对的,是社会还是我。
我也仍旧有许多不懂的地方。正因为这样,我必须要不断地思考,不断地试图了解我自己和周围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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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鲁迅《娜拉走后怎样》、易卜生《玩偶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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