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一本书是一种机缘,仿佛人和人的相遇。
如果一首歌很流行,那么你会在大街上听到它,在 KTV 别人点的歌里听到它,总之你很容易熟悉它的内容。但即使一本书很受追捧、放在书店进门的头一个架子上、被列入必读书单(这一点可能甚至会起反作用—— “世界名著” 几个字多么破坏读书的兴致!),除非你花时间去读它,你也不会真的认识它。所有的介绍、推荐、道听途说、内容摘要都不足以让你认识一本书,除非你花时间去读它。
因此,要认识一本书总是一种冒险,你不知道它值不值得。有限的生命、无限的书架!
去年我曾给自己写了一个 “在读书籍” 列表,发现目前读到一半的书总共有 8 本——这还不算我决定暂时搁置、日后再读的那些。这可能凸显出我的注意力问题(信息时代!),但同时我也感到自己的饥饿、野心和不耐烦在燃烧——我的待读列表里还有那么多我急不可耐想要认识的旧面孔、新面孔!
我第二遍读 Nicole Krauss 的《The History of Love》时,从读第一页起就产生了强烈的感受;因此我意识到:一本书在重读的时候也许才是最好的。第一遍读书,我总是急不可耐地想确认前面有什么,我会随着这位作者走向何方;等我知道了,我的心才会安静下来,慢悠悠重新体会这本书、这个作者、这种 写作的 “声线”。
最近我不再给自己写 “在读列表” 了——一旦它变成列表,多少有点按部就班的工作的意味,或者像是一种苦行。可是 “在读” 的时刻曾是我童年的乐园,现在我想找回那一种感觉。
知识之网
高中的时候看日本动画《永生之酒》,现在回想起来,这个故事核心的宝藏——通过侵吞另一个人类而全盘获得对方的记忆和知识——不能不说令在书海中焦躁的我产生动摇的向往。
但我知道,真正的宝藏并不在于获取极大量的知识——在今天,这种知识的储藏可以相对方便地被外包给机器——而在与联想、整合、比较、梳理脉络。
脉络到底在哪里呢?上学的时候,我经常一边读论文、学术专著,一边在笔记上写下作者所提及的所有我感兴趣的书名,作为 “待读书单” 的一部分。如果你做过此类事情,一定有相似的体验:这种 “连连看” 只能把 “待读书单” 变成一个庞然巨物,吹气球似的迅速浮肿起来。焦躁感也常在读完一本书的时刻浮现:长舒一口气,庆祝自己完成了一本书的同时,我在岔路口茫然四顾:那么多的选择,下一步是哪一本?
即使我成功地在脑中梳理出一个脉络,好让自己知道自己在沿着什么道路进行阅读,可事实上读书对我来说仍然是不断的偶遇。下一本阅读的书籍通常总是来自我使用的阅读软件的推送、我的一时兴起、我社交网络上瞥见的他人的阅读记录。
这倒也不全是坏事;我必然会听见我所处的时代的洪流。另外,知识与思想与其说是分门别类、脉络清晰的,不如说就是错综复杂、向一切方向伸展的大网。目前很多新兴的笔记管理系统都不再注重笔记的分类,而更关注不同笔记之间的连接。就像《How We Learn》中所说的,我们的记忆不像一个个文件盒,而是点与点连接成的网。
读书的生命
每年总有一些时间段,我似乎无法忍受 “休息” 这个概念。 2017 年的冬天尤其在我心底留下一个灼烫的印子,那时候每天下班回家,必须坐在桌前阅读、写作,每天都带着无法解决的恐惧入睡。当时确实有一段 “生产力” 很高的时期,但主观感受相当磨人,我不想再经历。
——可是到了下一回焦灼来临,就有个声音在心底说:那样不比你现在这样好吗?起码还有些成果!
这样的痛苦总是反复来临,形成日夜颠倒的焦灼。临近午夜,有一座丧钟敲响,声声问在我胸口:你毫无后悔地度过今天了吗?你有没有白活?
于是我又不敢去睡,宁愿把时间花在一本书上也好过坐在被窝里听这要命的钟声。
当下的艺术
《心理治疗师之路》的作者注意到,厌倦感和我们对时间的关注息息相关。拉美文化中,人们并不十分关注精确的钟点,也不太关注未来而更关注当下手头的事情。
也许这就是坦然地面对我的丧钟的方法:活在时间里,而非活在省时间里。时间的流逝真是可以变慢的:读书、写作、做艰难而令人满足的工作,是延长寿命的好方法。当我从阅读中抬起头,以为自己已经徜徉在新世界中数小时,结果才过去15分钟,简直像一种时间旅行的能力。
我以前很不喜欢木心的《从前慢》,觉得那是一种崇古、一种对慢的浪漫化想象。现在我理解到,这诗作能广为流传,或许并非真是对 “慢” 的向往。我们向往的,或许是能够沉浸在当下的时刻:我们不想要时刻转动眼珠观望一千条可能正确的道路;我们想要现在就感觉 “对”,感觉正在那条道路上行走,我们想要获得某种让我们无需再左顾右盼的承诺,想要不害怕 “一生只爱一个人”。
确定性的承诺永不会到来,而当下却永远可以在当下被创造。一本一本地读书,一分钟一分钟地创造永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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